陸羽在《茶經(jīng)》當中,實際上已經(jīng)把唐茶的制作工序說的很明白了,那就是《三之造》中所說的:“采之、蒸之、搗之、拍之、焙之、穿之、封之。”我們大致梳理一下。
采摘回來以后,陸羽并沒有專門提類似攤涼或者萎調(diào)的步驟,雖然這并不意味著沒有這個步驟,但大概不是一個關鍵性的步驟,要充分理解茶葉走水的意義,是比較晚的事了。
接下來就是蒸,這個蒸的過程,陸羽強調(diào)要把甑和釜連接的部分用泥封好,這樣無疑可增加蒸汽的壓力,當然現(xiàn)在這個很容易做到。結(jié)合后面“畏流其膏”來看,這個蒸的程度似乎比現(xiàn)在的蒸青要更重一點。現(xiàn)在的蒸青,比如恩施玉露,大概蒸的時間是幾十秒,離流膏的程度還是差得遠。
之后是“搗”,而且是趁熱搗。《五之煮》提到:“蒸罷熱搗,葉爛而芽筍存焉”。除了筍狀芽堅硬會保留,其他都會搗爛?,F(xiàn)在因為考慮到后面造型的需要,都是扇涼后再焙火揉捻,這是古今的不同。
這個搗,我們不要簡單滑過,很多人按照現(xiàn)在的思維,會認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物理過程,這是不對的。因為搗的時候,是趁熱搗,茶葉水分是很大的,而且搗的程度也是很深的,時間比較長,可能是最費時的一道工序。唐袁高《茶山詩》:“選納無晝夜,搗聲昏繼晨?!闭f明搗茶是夜以繼日的進行的,雖然這個搗的應該是不同的茶,并不是說一鍋茶搗一整天,但至少也說明搗茶這個過程是比較耗時的,否則不會整日整夜聽到搗茶聲。
這么大的水分,這么長的時間,這么重的破碎程度,茶必然要發(fā)生一些化學反應,比如氧化(發(fā)酵)。而且不僅如此,茶葉中很多反應難以發(fā)生,就是葉面本身多層的生理結(jié)構(gòu)重重保護帶來的,經(jīng)過深度的破碎,包括細胞壁的破碎,其實會發(fā)生很多反應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這其實比揉捻的程度還要重得多,這些都值得進一步研究。
從唐代的搗茶,到宋代的研茶,再到后來外銷茶的搗茶筑茶,還有普洱茶的筑茶,這個是現(xiàn)代人誤解很深的一個工序?,F(xiàn)代人一般認為這是破碎,或者為了運輸方便而進行的一個操作,發(fā)生的只是物理變化,忽略了這個過程中的化學變化,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。后面還會展開講這個問題,這其實打開了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工藝的一個重要領域。
我們看現(xiàn)代人復原的唐代茶餅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大部分是草綠色或者墨綠色的,但是《茶經(jīng)》里面的茶餅是什么顏色呢?《茶經(jīng)三之造》:“或以光黑平正言嘉者……,以皺黃坳垤言佳者……”。說明當時茶餅主要是兩種顏色:黑和黃。后面陸羽進一步說:“宿制者則黑,日成者則黃”。無論黑黃,都說明茶的性質(zhì)發(fā)生了變化,結(jié)合陸羽所言當時采摘嫩芽的做法,這說明發(fā)生了明顯的氧化(發(fā)酵)。我們現(xiàn)在看看含芽量高的紅茶就一目了然了。
大概是因為白天和夜間氣溫的不同,也有可能是因為氧化時間的不同,總而言之二者氧化的程度有所不同,再經(jīng)過焙火,就有了顏色的差異。順便再提一句,陸羽后面還說“蒸壓則平之,縱之則坳垤”,說明如果要想茶餅做的好看,需要再加一道蒸壓的工藝,當然是在模子里來壓,現(xiàn)在很多人做的茶餅表面粗糙不好看,其實是忽略了這一點。
接下來是定型,這個定型并不是現(xiàn)在綠茶葉子的定型,而是茶餅的定型,這個其實很難說優(yōu)劣,葉子看起來更天然,而茶餅可操作空間更大,更好攜帶,不同的思路,怎樣選擇要看你的目的和偏好。
接下來是焙火,前面已經(jīng)提到了,唐茶的焙火是比較重的,所以茶湯會顯紅色。這個焙的過程并非一次完成。陸羽《茶經(jīng)二之具》:“茶之半干,升下棚;全干,升上棚”。這句話也頗有疑點。
半干的時候升下棚,那么半干之前呢?從濕到半干是怎么回事,是自然干燥么?還是直接置于焙上。從上下文來看,很可能是后者。因為在提到“焙”的時候,陸羽先說挖一個坑,然后他又說:“上作短墻,高二尺,泥之。”并不是在坑上面直接搭棚,而是有一個短墻,這個短墻也并不算低,這個短墻之上,是可以直接搭上竹條串好的茶餅,來進行焙火的。第二個證據(jù),來自“升”字,從下棚到上棚,用升字很好理解。放在下棚,用“升”字,就有點難以理解,而如果我們理解成是從焙墻升到下棚上,這就順理成章了。
這個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點,今日很多復原工藝都存在焙火不足的問題,也和這個有關。按照這個理解,茶經(jīng)中的焙火,是三道火,火溫依次降低。在三道火中的第二道,也就是下棚焙火完成后,茶餅已經(jīng)完全干燥了,在這個基礎上還需要進行第三道,也就是上棚的焙火。
關于多次焙火所起到的作用,如果有機會討論巖茶,我們再進行探討,這里先不展開。我們先來看后面陸羽又怎么說。
陸羽最后又講了兩個器物,一個是“穿”,這個是茶的成品形態(tài)所用到的,也就是用竹條或榖皮把茶餅串起來,和前面焙茶用的“貫”不同,這是柔軟的。古人的銅錢也是這樣串的,所以茶餅以這種形態(tài)來出現(xiàn),很可以理解。
最后出場的器物是“育”,也是一種焙火的設置,但是和前面的“焙”有所不同。一個是放在穿的后面,如果沒有顛倒的話,說明這個育是對成品茶進行操作。另外一點,溫度也大不相同,是“令煴煴然”,沒有火焰而保持一個并不太高的溫度。只有面對梅雨季節(jié)這種極端潮濕的情況,才會起火。第三點這個上面是有覆蓋的,因為已經(jīng)是成品,如果不用蓋子,茶香大量揮發(fā),就會嚴重影響茶的香氣味道了?,F(xiàn)在烏龍焙火也是一樣,除了散濕除雜,一般也是要有覆蓋,防止跑香。
這樣來看,這個東西就是茶藏養(yǎng)過程的一個設置。古人密封的裝置不太容易設置,所以茶要經(jīng)常以育來進行低溫焙火。這個事情現(xiàn)在看起來會覺得過于麻煩,但是對古人來說反而不是,因為古代是常年炭火不斷的,以育養(yǎng)茶,只要有這么一個小架子,只是順帶的事罷了。包括宋代點茶的炙盞等操作,其實古代很方便自然,現(xiàn)在因為生活習慣的不同,反而有點麻煩。
說到這里,我不得不提到,這些年我推廣的茶“藏養(yǎng)”的理念,很多人感到奇怪。茶如果你用存放,你用倉儲,當然不是不行,而是見地和境界低了一點,把茶看成一個死的貨物了。藏養(yǎng)的見地和境界就大不相同了,有很深的內(nèi)涵,這里不掉書袋了,哪怕沒有什么古文修養(yǎng)的人,僅從字面也能感受一二。如果對茶的藏養(yǎng)有所心得就會明白,存放和倉儲的確無法表達這個過程的內(nèi)涵,不僅是變化極為明顯的普洱茶、白茶、黑茶。就是其他茶類,哪怕是紅茶、綠茶,你也能感受到這一點。
而且這個藏養(yǎng)也不是我發(fā)明的,《茶經(jīng)》里面說:“育,以其藏養(yǎng)為名?!庇@個東西的作用,就是茶的藏養(yǎng),好茶不是堆放出來的,是藏和養(yǎng)出來的,古人早就有這樣的見地,這么順理成章的事,很多現(xiàn)代人反而會覺得奇怪,甚至疑神疑鬼,吳牛喘月,真是令人哭笑不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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