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茶道是一種對“殘缺”的崇拜,是在我們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,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,所進行的溫柔試探?!?/p>
——蔡珠兒
1906年,岡倉天心以英文寫出《茶之書》,向西方介紹東方的茶道文化,這本小書僅只百來頁,輕巧纖薄不盈一握,分量卻如泰山磐石,歷久彌堅。一百多年來,《茶之書》不斷新刊重印,流傳世界,除了各種英文版,還有德文、法文、瑞典文等版本,而由英文譯回的日文版,更有多種譯本,可見其經(jīng)典地位。至于中文版,就我所知,近二十年來,《茶之書》至少有四種不同的繁簡體譯本,加上這本新譯的版本,意義尤其特殊。
然而,茶葉不是中國人的文化遺產(chǎn)嗎?為什么要看一個日本人用英文寫,而且還是一百年前出的茶書?
答案很復(fù)雜,但也很簡單:因為中文世界里,沒有出現(xiàn)這樣的一本書。中國雖有連篇累牘的茶經(jīng)茶典、茶譜茶話茶錄,卻沒有一本像《茶之書》這樣,能以精簡如詩的文字,深入淺出,宏觀遠照,除了勾勒茶史梗概,溯探茶道的核心精神,闡發(fā)個中的美學意境之外,還能評比歐亞,論衡東西,具有強烈的文化觀點。
南方有嘉木,茶葉發(fā)源于中國,華人是最早喝茶的民族,自古迄今盛行不衰,喝茶人口跨越階層地域,上者細品佳茗,下者抱著玻璃茶罐咕咕牛飲。茶與“柴米油鹽醬醋”并列,固是居家必備之物,在儒家傳統(tǒng)中,卻也被視為口腹瑣事,頂多是文士的閑情雅興,風花雪月無關(guān)志業(yè),飲饌小道不登堂奧。
但是岡倉天心的《茶之書》,卻把世俗形下的飲饌之事,提升到空靈美妙的哲學高度,甚至是安身立命的終極信仰。茶與茶道,反映出迥異的文化態(tài)度。茶葉雖然原產(chǎn)中國,唐代才傳入日本,八百年后,卻從飲料脫胎換骨,演化成“和敬清寂”的茶道,晉升為一門生命美學,試圖在庸碌瑣碎的日常生活里,淬煉出精純完美。
《茶之書》以“一碗見人情”破題,生動描述茶道的本質(zhì)特性,開宗明義就指出:
茶道是一種對“殘缺”的崇拜,是在我們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,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,所進行的溫柔試探。
茶道表面是美學儀式,內(nèi)里則淵遠流深,奠基于道家和禪宗思想,岡倉天心不惜用兩章篇幅,深入闡釋茶道的流派和精神奧義。他把中國茶史分為三個時期,唐代的煎茶是古典主義,宋代的點茶是浪漫主義,明代的淹茶則是寫實的自然主義,不同的泡茶方式,體現(xiàn)出不同的情感和時代精神。
茶葉、道家和禪宗,都發(fā)源于中國,中國也有過講求境界的茶道,只是時代斷層造成文化裂變。岡倉天心認為,元代以后,中國因異族入侵,經(jīng)歷兵燹戰(zhàn)亂,顛沛動蕩,致使禮俗隳壞流失。日本反而承傳唐宋古禮,并把禪學融入茶事,在15世紀形成茶道。
岡倉天心形容:
對晚近的中國人來說,喝茶不過是喝個味道,與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無關(guān)連。國家長久以來的苦難,已經(jīng)奪走了他們探索生命意義的熱情。
他說,中國人喝茶,已失去唐宋的幽思情懷,變得蒼老又實際,成了“現(xiàn)代人”(He has become modern)。
這里的modern,需要解釋一下。不管翻譯成現(xiàn)代、摩登或者時髦,這個字眼大半是正面的,意味著新穎進步。然而早前并非如此,英國文化學者雷蒙?威廉斯(Raymond Williams)指出,此字在19世紀之前的用法,大部分具有負面意涵。岡倉天心此書雖寫于20世紀初,卻沿用modern的舊有語義,含有功利實際、市儈傖俗的貶意。
然則項莊舞劍,意在沛公,岡倉天心的析論與批評,并非針對中國,進行褊狹的民族文化論戰(zhàn),反而是同盟連手,把中國、印度和日本文明等量齊觀,以亞洲抗衡現(xiàn)代西方,展開文化的反擊批判。
面對西方的無知與誤解,他幾乎是氣急敗壞:
西方究竟何時才能夠,或者才愿意理解東方呢?……要么不是把我們想成以蓮花的香氣為生,要么就是相信我們以蟑螂老鼠為食。
岡倉天心的“現(xiàn)代”,是日本的明治時期,歐美列強橫霸世界,西風壓倒東風,東亞傳統(tǒng)飽受蹂躪摧折,引發(fā)各種維新改革,其中影響最大的,當然是福澤諭吉的“脫亞論”,他主張“文明開化”,全面學習歐西文明。岡倉天心卻主張“興亞論”,提出“亞洲一體”(Asia as one)的宏觀概念,以“愛與和平”的東方精神,抗衡西方的物質(zhì)與機械性。
《茶之書》除了是茶道的入門手冊,更是亞洲文化的答辯書。好在岡倉天心到底是美術(shù)家,不以滔滔理論高談雄辯,而以優(yōu)美的文筆和意境,巧譬善喻,引人入勝,藉由介紹茶道的建筑、藝術(shù)鑒賞、花藝以及茶人風范,具體演繹東方的精神文明。
茶室是簡樸素雅的“不全之所”,藝術(shù)是性靈的交流呼應(yīng),花草需要珍惜禮敬,而茶人不只在生活中貫徹茶道的唯美精神,更不惜生死與之,以身殉美。岡倉天心以“千利休的最后茶會”收尾作結(jié),把美感推向決絕悲壯的最高點:
唯有以美而生之人,能以美而死。偉大茶人的末日,如同他們此生其它的時刻,盡是高雅動人。
這種近乎宗教的心態(tài),早已和茶無關(guān)了,茶就像庭園、插花、陶器等事物,只是通往“道”的工具,到岸舍筏,最終要完成的是生命境界?!恫柚畷返拿匀酥帲褪菍懗隽瞬璧赖拿栏芯辰?。
一百年后的21世紀,現(xiàn)代文明和東西沖突,早已歷經(jīng)幾番風雨,當“后現(xiàn)代”都不再摩登時,這本書反而別有新意。在這個高度專業(yè)的時代,學科分類日趨繁細,像《茶之書》這種博物學式的著作,早成廣陵絕響。岡倉天心學貫東西,深諳漢文和英語,在文學、歷史、藝術(shù)、哲學等領(lǐng)域縱橫穿梭,筆走龍蛇,來去自如,氣勢如長江大河。
岡倉天心文筆優(yōu)美,《茶之書》的英文原作有如散文詩,清簡雋雅,流麗可誦,然而譯起來并不容易,譯本除了力求典雅,注釋上也花了不少功夫,嚼飯哺人又添養(yǎng)分,更是難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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